type
status
date
slug
summary
tags
category
icon
password
(一)
奈布·萨贝达在黑暗中醒来。他一时想不起任何事,除了疼痛,从四肢百骸汇来的疼痛,像是阴湿的石缝里生长出的藤蔓,在血肉里再次生了根,拔不除,移不净,如海潮般汹涌地翻腾着、翻腾着,吞噬意志与生命。
他睁开眼,一如既往地是黑色的生着苔藓的墙,斑驳的污渍沉积在监狱的墙上,黑洞洞的像是世界发烂的溃口。
士兵想起自己在一场埋伏中被捕。雪地里截获了情报的敌军埋伏在林中,他们奋力抵抗,然而终是徒劳。在一场爆炸中奈布昏厥了过去,他本以为自己死了,就像是那些曾经与他一起战斗的士兵们,血与肉都将腐烂进异乡的土地里。
他们说,迷失在异乡的灵魂终有一日会变成纷扬的雪,簌簌地落在家人的发上。
那是一位随军的牧师说的,他也死在了炮轰中,死在了“没有神的领土”上,鲜血被异乡的雪水染成淡红,硝烟污秽他珍视的圣带。
萨贝达不喜欢牧师,在故乡他从不进教堂去拜神,在军队也不会聆听篝火旁的晚祷,但当他看见那双瞪视着天空的失神的双瞳,士兵依旧为他合上了眼眸。
他带走了被牧师至死紧握的十字架,每一个迷失的灵魂都渴望归家,就像是风吹灭烛火,仍有荧光倔强地漂流。
奈布·萨贝达喘息,他觉得自己头疼欲裂。身下是干枯脏污的稻草与石砖,冷冰冰的折磨着削瘦的肋骨与背后的鞭痕。也许他就要死了,那群人只在意从俘虏的嘴里撬出情报,鞭子与刑具在布满伤疤的身躯上撕裂新的伤口,沾了盐水的纱布擦下碎肉,擦破脓肿,痛到没有力气呻吟,只剩急促的喘息,像是被死亡扼住喉咙的鸟。
醒来既是苦楚,睡中亦只能与噩梦作伴。他日日夜夜梦到别人的脸,战友的,敌人的,每一个死于他手下的。所有人都在在枪响与炮鸣里轰然倒下,血和灰尘构成不散的阴霾。
寒冷和痛苦之后是麻木的深渊,奈布·萨贝达的意识一点点沉进黑暗。凌乱的金发间那双碧绿色的眼睛却倔强地睁着,他不愿睡过去,因为睡去会让人想到死亡。
奈布想活着,哪怕有时候死了会比活着轻松。但幼年时母亲曾抚摸病重的他的额头,祈求他活下去。半睡半醒间冰冷的泪水落在他滚烫的眼皮上,他的母亲颤抖地求他活下去。他们家徒四壁,亦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唯一拥有的只是自己的性命。
但他们还有生命,年幼的孩童紧紧抓住母亲破烂的衣襟。只有生命才有未来,只要有生命就会有未来。死了只会腐烂,变成墙下小小的一尊坟墓,长满荒草,被所有人遗忘。
他想活着,他还想见见家门口那棵大树,青翠的藤蔓逶迤在手扎的木栅栏上,那里没有寒冬,最娇嫩的叶也能四季常青。
意识模糊间他听到了歌声。
谁会在监狱里唱歌?
但已经没有思维供萨贝达思考了,他听着门外轻盈低沉的哼唱,就像是婴儿被温柔的手沉进洗礼的水中,缓缓地缓缓地合上了双眸。
他想起故乡的夏夜,想起池塘中有蛙鸣,芦苇荡里萦绕着飞虫。母亲在河边呼唤着游子的姓名,一声又一声,无人回应。
(二)
监狱中没有窗户,铁门上的栅栏也只能看到昏暗阴森的走廊。奈布·萨贝达靠三餐的供应和士兵的轮替判断时间。午后是监狱里最热闹的时候,因为士兵都去午睡了,没有人会因为心烦而肆意的殴打俘虏。
他们隔着铁窗高声聊天,讲着老套或者新奇的段子与笑话,粗鲁或低沉的声音能带来一点生气,让这些冰冷的铁笼没有那么死寂。萨贝达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依旧更注意如何收集信息。他被关在一个单人牢房,更多人则两三个地挤在一起,萨贝达猜也许是因为他曾经是一个士兵。
人们总是靠回忆过去和幻想未来逃避现在,而如今他们都深陷囹圄,未来捏在别人手里,于是只好怀念过去。有人分享他们如何在城市中谋划反叛,豪情而激昂,谈及背叛他们的内奸和无情的卫兵又恨得牙痒。牢中政治犯更加多一些,斜对角地牢房里关着一对父子,两个人因为在街上派发反战传单被抓,男孩才十二岁,挺着还稚嫩的声音不许大家叫他小孩子。
“我已经是大人了。”男孩大声地说,“我可以保护自己的家人,也能保护自己的家乡。”
最让萨贝达留意的是最里面的那间牢房,那里面的人总是保持着安静,而其他人都或多或少对他带着些尊重。
“他救了你。”那个男孩的父亲对他说,“克拉克神……先生砸碎了东西叫来卫兵,说他听到了你的呻吟声,吵得他睡不着觉。说实话我没听到你的声音,我们都以为你没救了,谁知道你真的能靠两片抗生素活下来。”
奈布·萨贝达保持了沉默,他记得自己曾经高烧,但多年的战场经验早让他学会了吞咽痛苦,无意识的呻吟几乎是无法想象的事情,听起来像是做噩梦的小孩子。
但他也确实活下来了,伤口疼痛,但在慢慢的愈合。同样作为囚犯,萨贝达找不到男人骗他的理由。
而且听起来不仅囚犯们尊敬这位伊莱·克拉克先生,就连卫兵也会听几分他的话。
萨贝达想和他聊聊。
(三)
监狱里很安静,石头铸成的老旧囚笼死寂得像是棺椁。
应该已经是深夜了,但奈布·萨贝达没有睡,监狱中的其他人也大多没有睡。
他靠坐在自己牢房的铁门上,感受冰冷的金属旁滚烫的血在皮下奔腾,将慢慢长得过长的金发覆盖在脸上。
男孩的父亲白日被带走了,至今没有回来。
监狱中的人被带走并不罕见,有时候是审讯,最好的情况是释放,但也有可能是处死。死亡是看不见的薄雾,缥缈地渗入每一寸土地,呼吸间将那极淡的腥甜吸入肺里,最终在身体中织成细细密密灰色的悲哀的网。
监狱中的人们爱笑,试图用笑驱散那无处不在的阴霾,然而这样冰冷的夜里,窒息般的气氛会如排山倒海般归来。
奈布·萨贝达见惯了死亡,却依旧憎恨着死亡,尤其是目睹他人遭遇不幸而自己无能为力。他与那个男人并无多深的感情,然而熟悉的无力会唤醒尘封的阴影。他深呼吸,用脊背吸取钢铁的冰冷,以刺痛提醒自己冷静。他伸手一寸寸打理脏污打结的金发,粗糙的手指又无意识的扯断发丝。
萨贝达一拳打在身边的墙上,坚硬的骨节渗出暗红色的血。
脚步声。
各个牢房里传出窸窸窣窣的杂音,人们纷纷起身站在铁窗前。咚咚咚,卫兵的军靴敲在石砖上的声音,咚咚咚,一步一步逼近了黑暗的监牢里。
卫兵的身边没有任何人。
铁窗之后闪着各色的愤怒的眼睛,汹汹地盯着那耀武扬威的卫兵,仿佛要点燃稻草的大火。
男孩咬紧了牙根,铁锈的味道在舌根泛起,他不允许自己哭,瞪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卫兵,一寸寸将他的脸记在脑海里,将这仇恨与愤怒都铭刻在心里。
他今年12岁,自诩已经是个大人,可以保护自己的家人,然而如今他没有家人了。男孩的母亲早已死在了空袭中,如今就连父亲也就此失去。
“先生。”卫兵转身要离开时一个轻柔的声音叫住他,萨贝达转头,鲜少出现在窗前的伊莱·克拉克此刻也站在了栅栏后,“请将那个可怜孩子送到我这里来吧,若您还对他人的悲苦有些许的善心。”
黑暗中光线微弱,萨贝达看不真切男人的面庞,只隐隐约约看见了带着黑色兜帽的影子,就连双眼也蒙在黑布里。不知何处而来的一点莹辉落在人儿的鼻梁上,温润的光像是落进牢中的碎月。
卫兵愣住了原地几秒,随即又骂骂咧咧的打开了男孩牢房的门。男孩愤怒的扑击,而又因为身材瘦弱被卫兵打翻在地上,手法粗暴的塞进克拉克的牢房去。
全身笼罩在黑袍中的男人将男孩搂进怀里,静静地看着卫兵愤怒地关上牢门,几乎气冲冲的走出监牢区。他低头抚摸少年深棕的发,让他将脸埋藏在自己的衣襟里。
“好孩子”伊莱感受到胸前一点点扩散湿濡,男孩的手死死握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布料下的肉里。
而他不动声色,神情悲悯:“你很勇敢,我的孩子。”
奈布·萨贝达再一次听到了歌声。
这一次他知道是那位伊莱·克拉克先生,或者克拉克神父唱的了。他的嗓音低低的,轻轻的,将下巴搭在男孩的头上,哼唱那支安魂的曲子。按照家乡的习俗,葬礼的最后一环是在夜晚带着亡者的棺椁从教堂走回家去,唱诗班的稚子们一路合唱这首安魂的曲子,清澈的,柔和的,神父扶着棺木陪伴亡者重走这条出生时受洗礼的路。路上温润的月光落在生者与死者的脸上,自此亡人的灵魂升上天空,化为万千璀璨中的一颗星辰。
宗教歌曲在敌国被禁止传唱,更何况是监狱中,然而没有一人能出声阻止他。空气里只有低哑的歌声与男孩压抑的哽咽,人们在黑暗里沉默地为亡者哀悼。
(四)
伊莱·克拉克安抚哭累了的男孩睡下,将他轻轻放在自己房中的垫上。他站起身,衣襟前残留的湿痕变得阴冷,像是胸前被开出了过风的洞。
“克拉克先生。”
有人叫他,伊莱走到房门前,是那个新来的士兵的声音,冷冷清清的,听着就是一个狠厉的人。
“有什么事吗?”
“他们说您救了我。”
克拉克跪坐在房间中间的黑布上,他带进监狱唯一没有被没收的“财产”。哪怕已经过了几个月,摸到胸口空荡荡的本应挂着十字架的位置依旧会怅然若失,他双手合十在胸前,闭眼揣摩男人的话的意思。
“不,我什么都没有做。”伊莱轻声地说,“你想活着,所以我才能帮到你。”
神父做着晚祷,缺乏营养而发白的双唇微动,无声地念着祷词。他将那些在进攻中被焚毁的书籍默念一遍又一遍。那些每一本都无比珍贵的书籍,因为立场的不同被无情的踩踏进灰泥里。万幸他还记得,只要他还活着一日,那些经典便有重见天日的希望。
伊莱·克拉克也不知道自己对神该是怎样的感情,他七岁进入教廷,宗教早已在他的身上烙刻下深深的痕迹,它带给神父荣誉,也带来灾祸。只是每一次动摇时克拉克都会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神明那日。那时伊莱不到十岁,做晚祷时他突然睁了眼抬了头。昏黄的蜡烛燃烧在神像的脚下,白色大理石雕刻的衣摆柔软,神的面庞在温润的烛光中明灭,他的眼神柔和,张开的手臂犹如母亲庇护孩童的羽翼。
两行清泪从男孩蔚蓝色的眼眸中流下,伊莱那一日注视了神像许久许久,一言未发,直到双膝麻木,才发觉泪水早已湿透了衣襟。
“他们为何会听你的话?为我送那药来。”
“他们怕我死,所以答应我。”伊莱笑得有些无奈,他想起自己砸碎了碗用锋利的瓷片指向自己的喉咙。当卫兵听到消息前来时神父的手其实还是抖的,却依旧厉声向那些人提出要求。伊莱知道自己不能露怯,哪怕他害怕死亡,手套下紧握着瓷片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因为只有他才能让卫兵们忌惮,只有他才有机会向他们提出要求。
伊莱想尽自己所能的保护他人,就像是他年幼时在树下救回折翼的鸟。这场战争已经夺走了太多东西,摧毁了太多本该璀璨的希望。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神父,但至少还能依仗着敌国上层对宗教的不明态度,以自身的生命为要挟提出些许要求。
“你不该在这里。”
长久的沉默,长久到伊莱几乎以为对话已经结束,快要做完晚祷。雇佣兵的话没头没尾,低沉的声音里也难以察觉情绪。神父的睫毛颤抖了一下,他理解萨贝达的意思。
如若有选择,谁愿意从端庄宁静的神殿坠入黑暗肮脏的囚牢?
伊莱·克拉克也是第一次离开家乡,第一次离开家乡,就是在敌人锋利的刺刀下苦难的迁徙。不许念诵神名,不许佩戴圣器,也许有一日连肉身都会被钢铁摧毁。
但信仰依旧存在于人们的心里,存在于人们无声开合的唇间,存在于同样身处绝望的人们看向他的眼神里。
绝望的,祈求的眼神,渴望救赎与安抚的眼神,他想起那只跌落枝头折断了翅膀的鸟,还未婉转的鸣叫细弱又痛苦。
伊莱·克拉克伸出了手,在他们的耳边低念“神与你同在”的一瞬,一种寒颤占据了他的全身。
从此他不再是名为伊莱·克拉克的年轻人,他是神明派来解救人们痛苦的神父,他是流落他乡者唯一的光,永远勇敢,永远温柔,永远坚定不移。
“神明让我来到这里。”
克拉克神父闭眼,回复的声音十分平静。
(五)
奈布·萨贝达本来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和宗教无缘。
哪怕母亲是虔诚的信徒,奈布依旧拒绝理解教义,不如说愈是目睹母亲的艰难,他愈对人们口中的“神”感到厌恶。善良者不赏,罪恶者不罚,与其用一辈子的忍耐兑换死后的幸福,他更宁愿用生命亲身去博一线的生机。
他少年当了雇佣兵,谎报自己的年龄以更早的赚取佣金。刀尖舔血,生死一线,在血与烟的缝隙里梦见炊烟袅袅的家乡。少年醒来展开珍藏的劣质信纸写一封家书,却每每发现信纸总会染上会让母亲担忧的血污。
萨贝达不信神,甚至恨神。恨神明无视世界的流血与纷争,恨那传说中慈悲宽容的神只会旁观人们自相残杀。边境的溪流里流淌着血与泪,教会的泉水中却喷涌蜜与糖。世上没有神,只有欺诈与谎言。
但当他听说克拉克神父有可能被吊死,士兵的呼吸也停滞了一瞬。
不知不知觉间萨贝达也习惯了伊莱的存在。伊莱·克拉克,那位声音清澈低沉的神父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有忠诚的信徒低声说他是神明的化身,来拯救他们这些深陷异乡的人。萨贝达嗤之以鼻,却也不得不承认伊莱在最大程度的化解人们的痛苦。
那位男孩刚搬到神父的牢房中依旧睡不好,于是神父会在晚上给他哼唱家乡的摇篮曲。不是在教堂学的圣歌,而是在乡土中生长发芽的童谣,简单质朴的旋律中蕴含着名为家乡的魔咒,催得人无声落下泪来,安然坠入梦去。
战争还在继续,依旧有人入狱,依旧有人被拷问,依旧有人死去。但自那日之后一种无声的传承出现了。每当有人白日被带走而夜晚没有回来,克拉克神父就会在午夜时低声唱一首圣歌,那首安魂曲,而所有人沉默着站在自己的铁窗前,为又失去一位同伴默哀。
慢慢地有人也学会了那首歌,于是个人的清唱一点点汇入了其他的溪流。人们一同轻哼同一首歌,老人、成年人、女人、小孩子,一同用不同的嗓音哼着同一首歌。隔着沉重的厚重的天花板,人们痴痴地仰望天空,想象着死者的灵魂在歌声里升上星空,终有一日光芒会落在家乡的土地上。
卫兵自是不允许的,于是伊莱·克拉克再一次自杀了,在男孩惊恐地尖叫中和卫兵愤怒地咆哮里一切混乱不堪。然而萨贝达透过铁窗看到了安然跪坐在地上的神父,他脸色惨白,又平静地对愤怒的人微笑着,狰狞的伤口横据在他纤细削瘦的腕上,殷红的血把黑袍染得更加深邃。
他似乎一点也不害怕死亡,奈布·萨贝达想,几乎想要伸手去抚摸神父的苍白的脸。
伤口包扎好后伊莱被卫兵踹倒在地上,确保房间里再也没有被他藏起的锋利瓷片后关上了牢门。
“你也别想得意太久。”
卫兵隔着铁栏俯视黑袍的人,冷冷扔下一句话就走了。
靴跟砸在地上的声音渐渐远了,监狱里却依旧保持着死寂般的安静。人们揣摩着卫兵最后一句话的深意,与流言一点点酝酿成了不安的阴霾。
寂静持续了一会,直到神父的牢房里传出窸窣的爬起的杂音。
“让大家为我担心了。”
依旧是伊莱·克拉克低沉平缓的声音。
“流言只是流言而已”伊莱被男孩搀扶着靠墙坐下,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虚弱与疼痛都隐藏在与平时一样的声线里,“神永远不会抛弃他的信徒。”
他累极了,说完便沉沉地睡去。
第二日超过八成的囚犯开始绝食了,四天后卫兵们决定妥协,安魂曲成狱中了唯一被默许的圣歌。
(六)
那一天还是来了。
深夜闯进来的卫兵惊醒了所有人。
萨贝达在睡梦中醒来,他听着卫兵杂乱的脚步声走过他的牢门,久违的恐惧瞬间如冰水一般自头顶灌下。
奈布·萨贝达几乎忘记了什么是恐惧。
枪炮,死亡,酷刑,无止境的囚禁都不会让他恐惧。雇佣兵已经习惯了直面死亡的刀尖,在命运恶意的爪牙中狼狈求活,他忍受苦难的折磨,也为他人带来苦难。萨贝达曾以为自己已经麻木,毕竟历经炼狱般的战场,他手握着枪支,硝烟也在他的身上留下无法磨灭的烙印。浑浑噩噩的死去,奈布·萨贝达早已看见这样的未来,灰蒙蒙的,只有无尽的黑暗。
但为什么,会在人生最低谷的地方,会在这离死亡只有一线之隔的地方,看见温暖的光呢。
萨贝达与神父很少对话,他无法直视他的光芒,就像是黑暗里的蛾子无法直视太阳。他想着也许他们唯一的关系就是有一日伊莱将为他唱一首歌。在奈布·萨贝达死去的那一天,在他昏暗的一生终于永归黑暗的那一天,这位偶然坠入此地的神使也能为他垂眸伤神。
但萨贝达从来没想过,他会眼看着唯一的光芒泯灭。
神父似乎已经预知到了这一天。卫兵打开门时伊莱·克拉克正站在门口,依旧是那身黑色的长袍,纤细的身影挺拔如杨。
他依旧在温柔地笑,对着夺了他同胞性命,并且也将夺走他的性命的刽子手,一如既往地温柔地笑着。
男孩此刻才在安睡中醒来,却只看见克拉克迈出牢门的背影。一声扭曲的悲鸣从少年还未成熟的喉间挤出,绝望又干涩。他冲向神父,如炮弹一样撞在已关上的铁门上,沉重的闷响震击着所有人的心脏。
伊莱的脚步轻轻的,他轻轻地走过所有人的牢房的门前,平静地接受所有人的注视。
人们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神父,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身影和柔和的下颌轮廓。他竟然这么纤细,这么年轻。那瘦弱的躯壳里竟居住着那样宽厚的灵魂,能够承载所有人的痛苦和悲伤。
奈布·萨贝达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他紧紧盯着他的背影,昏黄的灯将兜帽拉出长长的影子,在墙上飘飘摇摇着。有一瞬间他们对视了,也许是错觉,奈布觉得伊莱对他笑了一下。
如释重负地笑,像是鸟儿挣脱囚笼展开翅膀,轻盈的羽毛迎接轻盈的风。
这一瞬间萨贝达看到了,他透过名为伊莱·克拉克的神父的外壳看到了名为伊莱·克拉克的少年。没有人天生拥有强大的灵魂,他早已疲惫不堪,因为承载着人们绝望的只不过是一个少年纤弱的灵魂。
劳累,痛苦,看不到尽头,但伊莱·克拉克依旧坚定地走在光中,因为有人注视着他,有人依靠着他,有人需要他。
前往刑场的铁门打开时伊莱停下了,卫兵没有强行带着他走,似乎是对神父的配合态度的一种恩赏。
伊莱·克拉克转身,他面向那条长长的,囚禁了他几个月的监牢注视了一会,向那些铁门后依旧被囚禁的人们注视了一会。
他微笑着,向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七)
真安静。
安静得仿佛能听到绳索勒断脖颈的咔哒声。
指甲是不知何时嵌入肉中的,殷红的血沉进铁栏的锈疤。
“为什么今夜没有人唱歌?”
不知多久的沉默,黑暗里有人颤抖着问着。
“为什么没有人唱歌?”
轻轻地哼唱声响起了。
哽咽的,夹杂着悲泣的哼唱声。像是纤细的雾气,像是脆弱的小溪。
但依旧还唱着,虽然领唱的人不在了,教大家唱这首歌的人已经不在了。
但依旧还有人唱着。
神啊
让他在你的怀里
安眠吧。
神啊
让他的灵魂
回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