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会带来什么(四)
2025-2-5
| 202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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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休憩短暂而离别漫长。 伊莱在十月送走归家的人,战争愈演愈烈的消息十二月传入小镇中。 来信变得断断续续,那些信件戳着各地的邮戳,晃晃荡荡地传递进守望的人的手里,有时又几个月几个月地没有消息。 征兵,许多男子被迫离开妻子儿女,背上枪支走上战场去。也许是生离,于很多人来说也是死别。 教堂中的人又多了起来,有人祈祷兵役不要落在头上,有人祈祷远行之人一路平安。伊莱一日日守在告解室里,听着人们倾诉悲苦,倾诉思虑与担忧。 他最终还是把母亲接到了自己的居所,日夜照顾。她的身体肉眼可见地一日日衰弱下去,像是燃尽的烛火遇到飘摇的风。 克拉克神父越来越忙碌。 男子离去也是壮丁离去,而务农却是只有女子难以支撑的活。庄稼收成不好带来贫穷与饥饿。贫穷与饥饿带来疾病与弃婴。 福利院的孩子日益的多,想要进教堂做修女的人也日益的多。礼拜日的教堂围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等待着仪式结束领取那一块越来越小的面包与一口越来越稀薄的酒。 伊莱没有办法坐视人们的疾苦而无所作为。他在人们之间的走动日益的多,然而需要抚慰与帮助的名单却越来越厚长。伊莱计算着自己的积蓄,将母亲的药钱与饮食以外的一切花销都降到最低,甚至克扣自己的饮食,以给那些穷苦的老人购买面包。他给上面的教堂孜孜不倦的写着信,一封又一封请求帮助与支援,回复寥寥。 每一日那样多的人握着他的手跪在他的身前。他们亲吻他的手背乃至他的衣摆与足尖,问尊敬的克拉克神父,我的儿子能否平安归来?我的丈夫可还安好?就好像他是全知全能的神。 然而伊莱什么也不知道,于是什么也不能说,他只会抚慰,他只能安慰,他以神的名义说着中庸好听的话,扶着来人的肩膀任由其哭。 伊莱·克拉克告诉自己,没人要求一个神父为远行者的生死负责,他们只是需要自己做情感的支撑与宣泄。不要愧疚,你是神父,你是现在唯一不能哭泣的人。 然而终于有一日在探访一位老人后回教堂的路上,伊莱看见了一位横死于街头的小小饿殍。 伊莱认识,小镇中的每一个人他都认识。即使那个孩子已经面颊凹陷,双眼空洞,满身脏污,伊莱依旧能想起他的名字,想起他尊敬的叫他一声克拉克神父,一双纯黑的眼睛亮亮的,像是林间被惊动的小鹿。 伊莱·克拉克还记得他的母亲,一位虔诚的女人,从未离开神的光辉,即使在最多人背弃神明的时候。 那位母亲那样爱她的孩子,她知道她的儿子这样无人问津地死在了路边吗?她本人如今又在何处,处境如何呢? 神父强迫自己向他走了两步,却在视线与那双黑色眼眸相触的一瞬溃败。眼泪无知觉地流了下来,一滴滴落在砖缝干涸的血中。克拉克从未有一刻这样想吐过,就像是心肺都争抢着想要撞破喉咙。 他逃跑了,落荒而逃。
回到修道院之后神父立刻发了高烧,他昏迷在床上,脸颊绯红眉心紧皱,就像是梦中依旧有邪祟缠绕。修女们差点以为是瘟疫,急匆匆请来了医生,然而又查不出病因。药喂进去了又悉数吐出来,迟迟无法苏醒。 最终还是老神父从静修的林中走了出来,他坐在年轻人的床边摸了摸伊莱的头,棕色的短发被冷汗打得黏湿,于是轻声地叹气。 他让所有人出去。独自一人陪了昏迷中的人一天,连餐都不要送进来。 第二日伊莱真的醒了。睁开双眼只看得见模糊的光晕,一团一团的,亮得眼泪无声地流。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很长很长,像是永远都不会结束那样长。梦里伊莱本能看见的浅淡色彩也不见了,他就这样一个人走在冰冷的纯黑的深渊里。有很多很多粘稠的手从地上扯着他的衣摆,就像是一群绝望而痛苦的冤魂,要将他也扯进泥潭里,他呼救,世界却始终如此寂静。 他的身体越来越重,越来越冰冷麻木,有一瞬间伊莱想放弃了,他想也许就此溺死在这里是他唯一能做的事。如果只有他的血与泪能平荡冤魂,也许这就是他命定的结局。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牵了他的手。他看不到是谁,但那只手那样火热,那样有力而厚实。这种感觉很熟悉,像是在孤独的深渊里看见神明降临,羽翼温柔,却又让人安心。 那个人什么也没有说,但伊莱知道要跟着他走。只要跟着他走,无论前方是什么都不需要畏惧。 于是他走啊走,走啊走,终于走出了那片深渊。
伊莱·克拉克向老神父道谢,老神父却只是摆了摆手。他们已经多年未见,自从神父卸任去了林中静修他不让任何人来见。然而伊莱依旧能从人的眉眼中看到童年时熟悉的温和与慈爱。 老神父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要愧疚。 他将苍老的手放在少年的额头上,就像孩童时期伊莱每一次生病的时候一样。那时候他总是病着,一日日的躺在床上,于是有一天他握着老神父的手,说他好难受,身体无处不在痛。眼泪坠在因为虚弱而半阖的眼角,他问神父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为什么他那么痛苦还要活着。 因为还有人需要你。 现在伊莱还记得那时候神父说了什么。 因为还有人等着你。
伊莱·克拉克躺了三天烧才褪去,他再一次穿上长袍走出家门。病痛与操劳下本就消瘦的少年看起来更加弱不禁风,他站在修道院的小路上,清晨朦胧的雾气里看到本不该在此的熙攘的人群。 人群围了上来,一声声轻唤着克拉克神父,往他的怀中塞东西。一条面包,一块腌肉……还有一个瘦瘦的脸脏脏的小女孩,怯怯地给人递一朵雪白的小花。伊莱·克拉克蹲下,小女孩踮脚将柔嫩的花儿插在人的鬓发边,然后红着脸躲到妈妈身后去了。 “神父呐,注意身体啊。您病倒了,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他们牵着他的手,他们牵着他的衣袖。伊莱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张张殷切的脸,苍老的,稚嫩的,羞涩的,都闪着虔诚与怜爱的光辉。 他们是他的孩子,他也是他们的孩子。他们需要他,他也需要他们。 伊莱·克拉克不是神,他救不了所有人。但是从来没有人要他拯救所有人。 清晨的微风里克拉克神父与每一个人拥抱,在他们的耳畔低声祝福。最后的淡金色的阳光刺破成日的阴云,温温和和地照在每一个人身上。
这一年伊莱·克拉克二十岁,奈布·萨贝达二十二岁。他依旧有一颗柔软怜悯的心,是整个小镇最闻名的神父,是战争阴云下支撑着苦难人群的光辉。只是神父也有自己的苦难,他的心一日日隐秘地日夜煎熬着。奈布已经近四个月杳无音信,送去的信件都如石沉大海。伊莱跪在神像前祈祷,而唯一回应他的只有空无一物的寂静。
(九) 战争结束了。 说实话伊莱·克拉克从来不清楚什么叫做战争,他居住的小镇没有经历入侵,也从未被炮火袭击。有的时候邮车会送来外面的报纸,他让识字的小孩读给他听,讲哪国的军队行进到了哪国的哪里。伊莱听着那些陌生的地名,茫然想着其中是否有奈布去过的城市。 战争给伊莱留下的印象,只有开在镇口不断呦呵的征兵处,傲慢而又强硬的征兵官,色彩斑斓的海报,从战场上回来的残疾老兵,失去亲人与爱人的妇女婴儿的哭嚎。 如今有人说战争结束了,和当初战争开始一样突然,毫无痕迹,悄无声息,只留一片狼藉。它来去匆匆,却又掠夺如此之多的生命,在幸存者心中留下久不愈合的伤口。 他们说那些当兵的人就要回来了,因为战争结束了,没有地方再需要他们打仗,父子可以团聚,夫妻能够重逢。然而伊莱记得奈布曾经写信和他说过,他加入的是一个雇佣兵团,和国家的军队并不一样。当时他写信让他不要担心,不必为军队战败的消息惴惴不安,而如今伊莱也因此无法因为老兵回乡的消息欣喜。 神父想着这事,又觉得夙夜难安。他在床上辗转,最终还是披上黑色的长衣走到桌前,点一盏烛灯展开信纸。伊莱握着笔呆坐着,又久久不知道如何下笔。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没收到萨贝达的来信。 最初他安慰自己,必定是因为路程遥远信件遗失,这在战火纷繁的现在也是常见的事,不需要担心。但慢慢地这样的借口已经说服不了自己。每一月邮车都会来一次镇里,每一次他都失望而归,伊莱站在熙熙攘攘等待邮件的人群里,越来越沉默,越来越灼心。 但伊莱还正常给奈布写信,写最近的生活,一些趣事。写妈妈的情况,但如今她的状况越来越不好,于是慢慢提得少了。他写淳朴的邻里,写孤儿院里日渐长高的孩子,絮絮叨叨的像是一个老母亲。他一封一封地寄出去,渴望着哪一天能收到回音。 他曾经也担心奈布会不会觉得烦,那些琐碎的小事,是否对于他来说其实并不重要。直到那一次奈布回来,伊莱切实说了自己的担心 萨贝达说其实他很喜欢,那些细碎的日常像是水滴,在江河中不觉得罕见,在沙漠中无比珍稀。战场中没有邻里,没有亲人,他看到伊莱给他写的信,就像是沙漠中的徘徊的旅者看到绿洲清泉,能短暂地歇息。 伊莱坐了好久,最终放下了笔。他摸出自己珍藏的盒子,里面整齐的放着奈布给他写过的信。一封又一封,代表着两个月到四个月不等的时光,克拉克雪白的手指拂过,想着记忆里少年的脸,像是拂过流年。 他一封一封地打开读,不知不觉地在昏黄的烛光下读了一整夜。柔软的指尖在粗糙的纸上摸索到刺痛,他曾欢欣地抚摸过每一个单词,想象着奈布写下这些词句时的心情与地点,想象着明亮的月光照在人儿金色的长发上,篝火会温暖那双年纪轻轻就已经饱经沧霜的手。他会在沙漠、雨林或者草原,在一切他所陌生的地方写信,但那双碧绿色的眸子始终都如他记忆中般闪亮而温柔。 不知不觉眼泪爬满了神父雪白的脸庞,他把信纸小心翼翼地折起,不愿泪水滴在那廉价的纸面上。
伊莱·克拉克一直都是聪明且冷静的人。所以他强迫自己去思考去面对这样一种可能:奈布·萨贝达再也不会回来了。 但他依旧写信。他将小盒子收好之后重新提笔去写信。古铜的笔尖沾了三四次墨水,才颤抖着在白纸上写下第一个字母。伊莱写下他的名字,“奈布·萨贝达”。这个曾在唇间与心里念过千万次的名字,如今却每一个字母都写得如此生涩。 伊莱吸了吸鼻子,重新点燃了将要熄灭的烛火。神父的面色平静下来,在橘黄色的光晕下呈现出一种玉一样的温润。他继续写信,内容一如往常,细碎的小事,妈妈的笑颜。自从上次大病初愈后他更多精力放在了福利院,身体也变差了,但他有好好的喝药调养。战争结束了,外出的人也会归来,人们的脸上慢慢重新有了笑脸。他过得很好,不再勉强自己,有人仰慕,有人信赖,也有自己可以依靠的人们。 “但是你什么时候回来?”
第二日克拉克神父罕见地缺席了晨祷,老修女到伊莱独居的小屋去找他。她推开门,却看见人儿趴在桌上浅眠。清晨微冷的阴影里人儿肩膀消瘦,蜡烛早已熄灭,阴影里黑袍也无法遮掩嶙峋突兀的骨。 老修女将厚实的外衣搭在人的身上,悄悄的退了出去,无声无息地遮掩了门扉。她在教堂中度过一生,无夫无子,看着伊莱从娇弱的婴儿长大成人,早已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神父的脸颊上还带着让人痛心的泪痕,但朝阳中他的睡颜那样祥和,像是在做一场无人忍心 打扰的美梦。
这一年伊莱·克拉克二十三岁,奈布·萨贝达二十五岁。战场上的刀光无情,时间也同样无情,伊莱第一次发现自己正在慢慢淡忘记忆里人儿的脸庞。于是神父一遍遍回想,回想记忆里模糊的轮廓,指尖拂过脸颊时的触感。他闭上眼想着人儿就在他眼前,那双阴郁的碧绿色双眸,也会展露灿烂而充满生命力的笑容,那是本该属于少年人的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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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完结
  • 战争会带来什么(三)战争会带来什么(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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