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ype
status
date
slug
summary
tags
category
icon
password
(一)
黄昏时推理先生回到侦探所,太阳正于烟囱间缓缓失去最后的光辉。橘黄色的空气依旧潮湿凝重,黏连着尘埃,吹不散古朴烟斗中升起的白烟。
穿着深蓝色正装的人站在事务所的楼下,一双本来就已经写着疲倦的暗蓝色眸子微微眯起。奈布·萨贝达看着空空如野的路边,只觉得头疼欲裂。
他的车不见了。
下午刚刚处理了一个麻烦的委托。内容倒是小事,难缠的是委托人。那位丧偶多年的寡妇几乎将整个人贴在年轻有为的侦探身上,意图不言而喻。最后推理离开她家时女主人仍在递送秋波。萨贝达走出很远,依旧觉得自己鼻尖旋绕那股浓郁的香水味,对于一个侦探敏锐的嗅觉来说简直是一场折磨。
推理先生将呢子外衣搭在胳膊上,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衫与领带。他首先去看了邮箱,果不其然在与墙的缝隙中找到了一张随意折叠起的烟纸。奈布叼着烟斗将纸展开,灰黑色的铅字歪歪扭扭的写着暗语。
他笑了笑。独行者那个家伙明明能写一手清秀漂亮的字,偏偏传递信号时总是充满了警惕之心,估计又是用糖和他那张温和的脸哄骗了街头哪个幼儿。
(二)
独行者坐在驾驶位上。
他将车停在偏僻的角落。于汽车影院来说不算是一个好的观影地,但胜在周边也有停着的车辆,不算显眼,而且离围墙很近。
伊莱·克拉克放松地靠进椅背里,用白色手套包裹的手指夹着点燃的香烟。单薄的唇间吐出灰白色雾气,顺着半开的窗飘进昏暗的夜色里。
副驾驶的门被拉开了,车子底板一沉,黑暗里有人坐了进来,身上还带着夜晚潮湿的寒气。关门时带起的风吹散人棕色鬓发,一双眸子却依旧隐藏在绷带下。
“晚上好。”
独行者纤长的手指悠闲地搭在方向盘上,隔着手套的布料轻轻敲击漂亮的皮革。萨贝达有一辆好车,与克拉克的审美也很相符,只是工作的性质决定了杀手没有办法拥有一辆长久属于自己的交通工具。
他们都不是会在物质上亏欠自己的人,只是独行者大部分佣金都燃烧在了指尖的烟草里,微弱的火焰沉默着焚烧生命,沾着血的金钱最终与死者一样化为随风而散的灰尘。他几乎不给自己留下什么,依旧生活在破烂的房间中,从少年到青年,穿着一成不变的风衣与长裤,用劣质的包谷饲养一只杂毛的鸟。
“我们行踪不定的大忙人,怎么终于想起来我这个小私家侦探了?”
推理先生双手环抱在胸前,话语里带着几分戏谑。他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正好被调到了能看见驾驶座位上的人的脸的角度。萨贝达眉毛挑起,本来就略冷的一张脸上直观地显露出不悦来。没人喜欢被随意差使,尤其是这次对方还打劫了他的车子。
即使伊莱往往会付出让他满意的代价。
他们的会面就是一场场各取所得的交易,金钱、情报、肉体乃至人命。可能在昏暗的小巷,可能是喧闹的酒馆,也许就在委托人的楼下。他们各取所需,又谨慎的把控着频率与尺度。表达成交的握手就像是细密的蛛丝,将享誉盛名的推理先生与黑道中著名的独行者无声地纠缠在一起。越接触,越紧密,越危险,终有一日将会裹成两人都窒息的茧。
奈布·萨贝达无数次想象过死亡,从贫穷饥饿的童年到血腥残酷的战场,他从人间地狱中逃生,又千里迢迢地独自步入古老的伦敦城,石砌的钟塔下是幽深不见底的黑暗。
“就不能是请你看电影的吗?”
独行者扯了扯嘴角,伸手将烟灰抖落在烟灰缸中。微弱的火光照亮两人之间排列整齐的几罐啤酒。推理先生斜瞥了一眼,那里已经有了七八根燃尽的烟蒂。
难怪车里的烟味如此的浓重,就好像是进了火焰焚烧的森林。
独行者有烟瘾。这是奈布·萨贝达见了杀手几面之后就迅速得出的结论。几乎每一次见他伊莱都在抽烟,无论是黑暗的小巷还是人群喧闹的餐厅,藏在绷带下的眼睛又被缭绕的烟雾遮掩着,隔着重重阻碍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也这样看着所有人。
他好像将一切都看在眼中,又好像什么都没放在眼里,米黄色风衣包裹的纤长身影靠在墙上,棕色的发藏在阴影里,烟灰与火星从指间随意落下,像是坠落的星辰,于深渊中无声熄灭。
每每想到这里推理先生心里总会燃起无名的火,和想要将那绷带一把扯下的冲动。即使饰以西装与礼仪萨贝达依旧是一头孤傲的狼,摩擦着爪牙想要撕碎人清秀的外表,看看那空洞的躯壳是否也会流出人类殷红的血。
“真的是请你看电影的。”独行者耸了耸肩,看一眼手表之后继续说了下去,“嗯……我看看,我会在一个小时后离开,还要麻烦你等我到凌晨三点”
“你要请一个和警察有关系的侦探帮你做伪证?”
依旧偶尔有车辆缓慢地入场,前照灯短暂地照亮驾驶室的空间。电影开始放映,空无一物的墙面上跃动着不算清晰的影像。色彩变幻的光映在两人的脸上,勾勒出独行者嘴角清浅的笑。
他没急着回答,俯身去调整收音机的旋钮,随着转动音响发出哔啵的噪音,机器运作齿轮咬合,吱呀的声响沙哑破碎。渐渐的男女主的声音传了出来,戏中的人儿穿着华美的礼服妆容精致,咬文嚼字的用英伦腔念着老套过时的台词。
萨贝达藏在衣领中的喉结微动,他将交叠的双腿放下,又重新叠合在一起。侦探垂下眼眸,机械的噪音会勾起记忆深处的阴影,让那双以冷静锐利著称的暗蓝色眸子神经质般的无序颤动。
“第一,找你算是最后的保险,最大的可能是苏格兰场那群蠢驴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
独行者靠近椅背里,神情与动作都悠哉而放松,仿佛胜券在握。
奈布·萨贝达想起第一次与独行者的相遇。那是一个伦敦常见的雨夜,刚刚在伦敦崭露头角的侦探受苏格兰场之邀参加了一场庆功酒会。微醺着离去时已经是午夜,他登上停在门口的车辆,等来的却是顶在太阳穴上冰冷的枪管。
“欢迎来到伦敦。”后视镜里独行者温和地笑,“小侦探。”
“第二,我可不知道我们的推理先生什么时候真的变成了正义使者。”伊莱轻笑,低沉稳重的声音在句末微微上扬,独行者惯用的轻蔑,就像是藏在风衣下的一把刀。但推理熟悉得很,推理也清楚克拉克知道他熟悉得很。
他们对彼此的过往三缄其口,他们对彼此的习惯熟悉得像恋人。
“‘受约与友人去看了一晚上电影’,想来这种程度的谎话,萨贝达先生应该能说得面不改色吧。”
烟快燃尽了。伊莱低头去点新的一根,微弱的火光里男人深吸一口,他闭眼吐出灰白的雾,
“第三,作为回报,我能帮你找到‘那件事’的线索。”
杀手锏。萨贝达想。
伊莱·克拉克永远胜券在握,有时候推理先生觉得他不像个杀手更像个情报贩子。哪怕在黑道中独行者也是被孤立的一份子,没有人喜欢和一个洞察力过强的人相处,他总能挖掘出秘密,像是能蛊惑人心的塞壬海妖。
但萨贝达不在乎,只要能够达到目的他可以付出一切,哪怕是与恶魔做交易都无所谓。
不可谓不丰厚的条件,但是推理先生罕见的沉默了。独行者对那件事究竟了解多少?他又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提出这个条件?
奈布·萨贝达抬手压低了帽檐,阴影中一双暗蓝色的眸子看向后视镜里伊莱的影子。裹在米黄色风衣中的人靠在座椅里,神情看起来飘忽而放松。
伊莱·克拉克,你能从今晚获得什么?
(三)
推理先生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却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独行者的气息。起初是沉郁的烟气,厚重得如同伦敦冬日令人窒息的雾霾。温热的呼吸拂过侦探的脸颊,清淡的香气夹杂在辛辣的烟草中恍如虚幻的花朵。
他睁开双眼,伊莱·克拉克不知何时探过了身,带着雪白手套的手掌纤长,将萨贝达暗蓝色的领带缠在手里。
“来交换吧。”,独行者低声地说,“以我们都熟悉的方式。”
真是一个暧昧的姿势,看起来像是一对亲密的准备接吻的情侣。
独行者将推理的领带攥在手中,凑近人儿的耳朵。
“你身上有女人的香水味。”
萨贝达一双眸子暗了暗,他伸手掐了人雪白的下颌,几乎粗暴的与人接吻。推理肆意撕咬着那柔软的唇,搜刮着那充斥烟草味的温热口腔。
为何要犹豫?为何要恐惧?他们都已经坠入无底的深渊,什么东西都可以被明码标价,什么东西都可以用来交易。金钱如此,人命如此,“记忆”也是如此。
这里能找到世间的一切,唯独找不到感情,唯独不需要感情。
伊莱·克拉克,让我看看你的故事,让我看看你的躯壳下,是否真的只有一颗空洞的心。
(四)
“我第一次杀人在十二岁,死者是我的父亲。”独行者坐回了座位中,浅色的双唇染上了妖艳的红,伊莱舔了舔唇,是血的味道,熟悉的铁锈味,几乎腐蚀进灵魂中。“他半夜从酒馆回来,因为母亲没有及时开门而暴怒。抓着她的头发从卧室拖到客厅去,一路拖拽一路殴打。所以我杀了他,用那把放在床头柜里的手枪 。他们都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我甚至在父母不在时摸过它。”
独行者尽量让自己的叙述显得冷静而残酷,随着回忆他想起那个夜晚……那个回荡着尖叫,痛哭与辱骂的夜晚。混乱中最后剧烈的枪响熄灭了一切声音,死亡,死亡带来寂静。黑夜吞噬死人,它也不放过活人。
血泼在了脸上,虎口很痛,耳朵也很痛,触手的一切都是湿湿的,热热的。他扔了枪,跌跌撞撞的去找母亲。母亲死了,充斥着泪水的双眼无神地看着天空,满是恐惧。
父亲也死了。
他坐在血泊里,呆呆的。
真安静。死亡带来寂静,寂静吞噬一切,黑夜带来死亡,黑夜带走生命。他闭上眼,想象黑暗中伸出将他也绞死的手。
伊莱·克拉克知道,他从此将永远留在黑夜中
“在那种偏僻的郊外枪声不会吸引来警察,但是会吸引来黑帮。”
独行者重新点了烟,他悠闲的开了一罐啤酒,递向了看起来还在沉思的推理先生。“之后我就混在黑帮里,直到现在,以杀人为生。所以你应该找不到比我知道更多的合作伙伴,我知道你需要黑线上的情报,需要黑线上的人。前面几次合作都很愉快。我想也许我们可以进行一些,更深刻的交易。”
“你看起来很缺钱吗。”推理笑了笑,他接过人儿递来的啤酒,交易达成。
独行者说了实话,但没有说所有的实话。不过没关系,伊莱已经向他挑开了记忆的幕布,推理先生能记住杀手说过的所有词句,他将将这些话语咀嚼殆尽,寻找隐藏在文辞间的蛛丝马迹。
“啊,真的很缺钱啊。”克拉克也在笑,唇角轻轻勾出愉悦的弧度,他拉开了车门,冰冷的细雨滴落在人儿的额发上。
“我知道你不会听,但我还是会说。”独行者手扶在车门上,“离深渊远一点。”
“我已经踏进来了。”
推理灌了一口啤酒,无所谓地说。
“如果我早上六点还没有回来,你就自己开车回去好了。”
独行者立起衣领,他撑起那把黑色的伞,颀长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幕中。
(五)
推理先生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阳光透过层云洒进狼藉窝在座位上的人身上,灰尘于空气里安静地飘游。他皱眉,时间很明显已经过了六点,然而独行者却不见踪影。
车里很安谧,未关的收音机轻哼着柔和的小曲,萨贝达捡起落在地上的空酒瓶,伊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好像是昨天的一切都是推理的一场梦境。
奈布·萨贝达没有急着离开,他靠在座位中细细的回忆了昨晚的事情,终于寻找到了那一直让他感觉到违和之处。
独行者一直带着手套,他根本不是来找侦探做伪证的。
(六)
后来推理先生回到了侦探社,真相小姐对于萨贝达的彻夜未归并不惊讶,只是有些担忧的说昨天深夜她在侦探社里听到附近响起枪击声。警察如独行者所料没有过问。伊莱消失了几天,之后推理在老位置发现了独行者留下的暗号,萨贝达连自己都没发现他松了一口气。他们如约在那个灰色旅馆见面,交换情报顺便缠绵。做的时候推理看到人身上多了几圈厚厚的绷带,抚摸过去独行者会发出不满而触痛的轻哼。
那晚发生了什么独行者没有说,推理也没有问。散乱的金发下那双暗蓝色的眸子紧盯着人儿渗出汗来的额头,最终只是抿紧了唇。他们在黑暗中纠缠,直到夜之深处。